桐沙·失憶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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桐沙·失憶癥
這一帶是被開發商廢棄的樓盤，爛尾樓間雜草叢生，蟲鳴嘹亮。
眺望四周，渺無人煙，不見一點城市燈火。
夏濛定的會面地點是售樓處，倒是建得豪華無比，北歐風情建築，樓高頂闊。
南面有處延伸出去的觀景臺，玻璃圍欄塌了，一地的碎玻璃。
方蕭西踩在這些碎玻璃上，前腳掌淩空，雙手被人鉗在後背，以一臂的距離推著。
她透過麻袋網眼往下看，高度令人心驚膽戰，頓時冒出一身冷汗，下意識往後退，被身後男人牢牢摁住：“老實點！”
夏濛點了一支煙，吸兩口，把霧氣吹在她耳畔：“西西，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。”
“什麽天窗亮話？”
“你是真傻還是假傻？”
夏濛踢了塊玻璃下去，要她聽數秒後落在水泥地上的崩裂聲，“諸葛沆是誰殺的，你說出來，小命就保住了。不然，就等著摔個粉身碎骨吧。這裏沒有監控，沒有目擊者，你的屍體只會被野獸吃得幹幹凈凈。”
“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他是怎麽死的。”
“還嘴硬，他怎麽死的，你心知肚明。”
方蕭西莫名其妙：“我怎麽敢殺人，就算要殺，那也是殺仇人。我和諸葛是朋友，無冤無仇，我為什麽要害他？”
夏濛冷笑：“你當然不敢，你連臥底都當不好，道行還淺了點兒。你背後的人呢？”
方蕭西聽懵了：“背後的人，什麽意思？”
“策劃這場謀殺的主謀。”
“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。”
夏濛眼睛微瞇：“你有個哥哥，是不是？我找他問問？”
“你怎麽找他？”
“打電話啊。”
“你知道他電話？”
“我有心查，什麽查不出來，包括諸葛沆的死。所以，趁我還有耐心陪你耗，主動把知道的全交代了。希望你識相，別敬酒不吃吃罰酒。”
方蕭西反倒鎮靜了，輕松道：“你打吧，我哥哥從來不接陌生人的電話。”
夏濛牽起她的手，親昵摩挲著她的手背，低頭欣賞：“不愧是小姑娘的手，皮膚那麽好，羊脂玉一樣白，每天切一根手指頭送到你哥哥面前好不好？看他還接不接電話。還是先找人把你哥哥的手剁了，看你敢不敢再裝傻充楞，選一個？”
“既然你這麽神通廣大，就應該知道我們沒有血緣關系。”
方蕭西語氣平靜，“他一直都很不喜歡我，巴不得我從世界上消失，看見斷指怕是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。”
夏濛手驟然攏緊，指甲深陷進她肌膚，掐出一道血痕：“還在撒謊！”
方蕭西咬了咬牙，笑意更深：“真的，你盡管動手，盡管威脅。一根手指哪夠，幹脆一步到位，十根都切了送去吧，我哥哥感謝你還來不及呢。電話也別查了，我告訴你，他號碼很好記，一遍你就記住了，現在就拿出手機打——”
話音未落。
她臉上已挨了一巴掌，眼冒金星，齒間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。
夏濛扔下煙，扯掉麻袋，揪住她頭發，狠狠往自己面前一送：“別以為我不敢動手，我手上的人命多著呢，不在乎多背一條！老白，刀給我！”
方蕭西突然笑起來。
“你笑什麽？”
“自從我媽媽去世，我早就失去活著的意義了，一直想去地下和她團聚，可是我膽子小，怕疼，不敢自我了結，所以茍且偷生至今。”
方蕭西舌尖舔了舔口腔黏膜破損處，笑意更深，“夏濛姐，謝謝你，謝謝你今天的成全，幫我了卻一樁心事。”
夏濛握著刀柄，恨得牙齒咯咯響。
諸葛不是說她優柔寡斷嗎？不是說她可以任人擺布嗎？
怎麽骨頭那麽硬，脾氣那麽倔，講話那麽惹人厭，連這張笑起來漂亮至極的臉都那麽令人作嘔！
她火冒三丈，把方蕭西的手按在側墻上，舉刀要紮，肩膀倏然被方蕭西用力一撞，刀“當啷”掉在地上，人沒防備，狼狽地摔倒在地。
“老白！”
夏濛尖叫，“你他媽連個小丫頭都按不住，廢物東西！”
那個叫老白的人聽方蕭西一心求死，便沒怎麽花心思看人，結果一個托大被她掙脫了，一時也是羞愧難當，見方蕭西還要去搶刀，轉羞為怒，一腳踹開刀，拎起她衣領就摜甩出去。
方蕭西半截身子幾乎懸空，腳斜蹬在一截搖搖欲墜的空調機架上，手緊緊扒住墻沿才不至於掉下去。
那些尖銳的玻璃將手割得血淋淋，血液黏膩濕滑，淌得滿手都是，她抓不住，身子往下滑了半寸。
風吹起衣服，鉆進胸腔，仿佛把體溫都帶走了。
感覺不到疼，只是刺骨的冷。
夏濛爬起來，氣急敗壞躥到她面前，正要給她更狠的教訓，餘光突然捕到建築群中一盞忽明忽暗的燈，定睛看又消失不見。
老白機警地矮下身子，咽了口唾沫：“老大，會不會是救兵到了……”
荒郊野嶺的，哪個正常人會來。
夏濛臉色陰晴不定。
“我們該怎麽辦？”
“推下去。”
“啊？”
“我說，把她推下去，引開註意力，我們快走。”
老白收到指令，毫不猶豫執行。
不費力便掰開方蕭西手指，抓住她瘦削的肩稍微一掀，她連呼救和求饒聲都沒發出，整個人就消失在無垠夜色中。
夏濛和白志一刻都沒逗留，匆忙走樓梯下去，突然被一道強光照得睜不開眼，等反應過來，光塵中有槍口對準他們。
白志立馬舉起手來，哆嗦：“別，別開槍！有話好說。”
她定在原地，幾個念頭在腦海轉動。
——她做得夠隱蔽，就算被人察覺，也沒道理來得這麽快，是一早就蟄伏在這裏守株待兔了？這兩人到底什麽來頭，真是方蕭西喊來的救兵？
眼前兩個男人，一高一矮，相貌平平無奇，衣服平平無奇，但手槍機匣上刻著鋼印編號。
這種編號，獨一無二，她在金三角地下軍火市場見到過——內陸警用槍專屬。
轉角處慢慢踱上來一人，臉龐從暗影中浮現，夏濛大為震驚，竟說不出話來。
王少濱，諸葛沆在桐沙的房東，入會時曾帶她見過一面，兩人相談甚歡。
這位房東，一來就爽快給學會捐了錢，什麽活動都積極響應，讓信教也信了，好像只要有能讓女兒好起來的辦法，他什麽都願意做，什麽都願意給。
是條肥美的魚，她一度十分滿意。
王少濱微微一笑：“我不是你同夥的房東，貧農出身，沒有一棟待拆遷的樓，喪偶，有一位讀大學的兒子，身邊帶的小丫頭，既不是女兒，也沒有自閉癥，身心健康……但是我們有一張天羅地網，還有足夠的耐心和定力。”
他盯著她，虎視眈眈，“終於逮到你了，夏濛。”
夏濛在坐警車回去的路上，知道了事情的全知全貌。
諸葛在各個城市游蕩尋找獵物時，殊不知自己也成了黃雀眼中的獵物。
早就懷疑他們這幫人卻無從突破的警方決定換種思路，主動出擊、潛伏、跟進，深入敵營，等獲取完整證據鏈再一網打盡。
先是由線人姚恒萍挑誘餌，有意無意在諸葛沆面前渲染她的脆弱、天真、無助和茫然。
這個誘餌，方蕭西，果然成了諸葛沆的目標。
他回到桐沙，自以為勝券在握，卻在早餐店“恰巧”碰到專門等在那裏，為他表演一場戲的王少濱。
從那以後，諸葛沆身上就綁了定時炸彈，一舉一動都在警方監視之下。
甚至連方蕭西房間裏都有監聽裝置，就嵌在養著鶴頂紅的魚缸底座上，諸葛沆串門時的所有對話，都盡在掌握。
然後就是王少濱順理成章進入學會，暗中調查，收集資料。
別墅被徹頭徹尾翻了個底朝天，找到一些證據，但仍然不夠，沒有可以徹底定夏濛罪的東西，只能繼續潛伏，直到等到今天這個時機，她自投羅網。
出於防洩密考慮，這個計劃方蕭西一直被瞞著，她參與了一場長達兩個月的暗捕，自己卻全然不知情。
她確實沒有撒謊，沒有裝傻，但她背後的的確確有把控事件，操縱走向的“主謀”。
太荒唐了。
太諷刺了。
居然栽在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小丫頭身上，而這個小丫頭居然比誰都無辜。
夏濛冷笑一聲，低頭看手銬，疲倦地閉上眼睛。
王少濱讓同事開車把嫌疑犯送回局裏，自己方向盤一抹，往醫院開去。
途中打了個電話，簡短交待前因後果，歉疚萬分：“就是這樣，你盡快來吧。”
程見舟把油門踩到最大，連闖好幾個紅燈，二十分鐘趕到，在急診換藥室見到方蕭西。
她裹在毯子裏，只露出一個腦袋。
手架在彎盤上，一眨不眨看著醫生拿鑷子翻開她的皮肉淋消毒液，好像不知道疼。
這疼轉移到他這裏。
他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，捏緊了，往外拉扯，牽得胸口極悶極疼。
王少濱走上前，拍拍他肩膀：“該做的檢查已經做了，樓下拉了氣墊，摔在了氣墊上，除了手部割傷沒別的。只是不知道是嚇的，還是累了，不願意開口講話。抱歉，你妹妹是大功臣，醫藥費我們全權負責，改天局裏也會組織人登門慰問。”
王少濱的和顏善氣碰了個冷釘子。
他遞去一支煙，程見舟沒接，於是訕訕收回手。
他洞察力強，看出這個年輕人非常不悅，渾身戾氣，心裏醞著滔天怒火，只是礙於場合，礙於他的職業沒有發作。
明白這時候多說多錯，桌上放下一張名片，盡量放低姿態：“那個，你陪著你妹妹吧，我先回局裏了，還得連夜審人，有什麽事盡管聯系我，有什麽要求也盡管提，我們盡量滿足。”說完拎起椅子上的外套退出，輕手掩門。
程見舟走到方蕭西身邊：“方蕭西。”
她看他一眼，沒聽見似的，旋即低下頭去，專心致志盯著自己的手。
他正要問疼不疼，卻見她把腦袋歪過來，輕輕靠在他懷裏。
他驟然僵住，不敢動，唯恐是夢，動了夢就散了，徒留妄念一場。
醫生挑出她傷口裏的沙礫和碎片，再度清洗創面，笑著說：“看來你們兄妹倆關系很好，就算失憶了，她潛意識也很依賴你呢。”
“失憶？不是說除了手傷沒問題？”
“是沒器質性問題，但驚嚇過度、情緒波動、創傷後應激都會導致記憶短暫喪失或行為緩滯。她現在就像五六歲的小孩兒，好好休息，一晚上就緩過來了，最多不會超過三天。”
醫生給兩處較深的傷口縫了針，用紗布包紮好，把人交到程見舟手裏：“傷口別沾水，兩天後帶你妹妹來換藥。”
“謝謝。”
程見舟把車開進平泗湖沿岸一片聯排別墅區，替方蕭西解開安全帶：“我們回家。”
方蕭西乖乖跟他下了車。
楊典死後，知道她不願意見他，不願意和他住同一個屋檐，所以他買下新房子想安置她。
可她寧願住破破爛爛的城中村，也不願受他恩惠。房子一直閑置，但他依然續著物業和水電費，偶爾會在這裏睡上一覺。
方蕭西衣服臟了，指甲縫裏都是泥，身上有血、汗和碘伏混雜的氣味，不算很好聞。
程見舟把她拉進浴室，想給她洗個澡。
打開浴室燈和空調，拿濕毛巾給她擦臉。
她安靜站著，心不在焉打量這個陌生的環境，任由他擺弄，聽話地配合，好像全心全意信賴他。
他丟開毛巾，垂著眼睫，開始解她的襯衣扣。
隨著領口逐漸敞開，動作卻越來越僵，越來越慢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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眺望四周，渺無人煙，不見一點城市燈火。
夏濛定的會面地點是售樓處，倒是建得豪華無比，北歐風情建築，樓高頂闊。
南面有處延伸出去的觀景臺，玻璃圍欄塌了，一地的碎玻璃。
方蕭西踩在這些碎玻璃上，前腳掌淩空，雙手被人鉗在後背，以一臂的距離推著。
她透過麻袋網眼往下看，高度令人心驚膽戰，頓時冒出一身冷汗，下意識往後退，被身後男人牢牢摁住：“老實點！”
夏濛點了一支煙，吸兩口，把霧氣吹在她耳畔：“西西，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。”
“什麽天窗亮話？”
“你是真傻還是假傻？”
夏濛踢了塊玻璃下去，要她聽數秒後落在水泥地上的崩裂聲，“諸葛沆是誰殺的，你說出來，小命就保住了。不然，就等著摔個粉身碎骨吧。這裏沒有監控，沒有目擊者，你的屍體只會被野獸吃得幹幹凈凈。”
“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他是怎麽死的。”
“還嘴硬，他怎麽死的，你心知肚明。”
方蕭西莫名其妙：“我怎麽敢殺人，就算要殺，那也是殺仇人。我和諸葛是朋友，無冤無仇，我為什麽要害他？”
夏濛冷笑：“你當然不敢，你連臥底都當不好，道行還淺了點兒。你背後的人呢？”
方蕭西聽懵了：“背後的人，什麽意思？”
“策劃這場謀殺的主謀。”
“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。”
夏濛眼睛微瞇：“你有個哥哥，是不是？我找他問問？”
“你怎麽找他？”
“打電話啊。”
“你知道他電話？”
“我有心查，什麽查不出來，包括諸葛沆的死。所以，趁我還有耐心陪你耗，主動把知道的全交代了。希望你識相，別敬酒不吃吃罰酒。”
方蕭西反倒鎮靜了，輕松道：“你打吧，我哥哥從來不接陌生人的電話。”
夏濛牽起她的手，親昵摩挲著她的手背，低頭欣賞：“不愧是小姑娘的手，皮膚那麽好，羊脂玉一樣白，每天切一根手指頭送到你哥哥面前好不好？看他還接不接電話。還是先找人把你哥哥的手剁了，看你敢不敢再裝傻充楞，選一個？”
“既然你這麽神通廣大，就應該知道我們沒有血緣關系。”
方蕭西語氣平靜，“他一直都很不喜歡我，巴不得我從世界上消失，看見斷指怕是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。”
夏濛手驟然攏緊，指甲深陷進她肌膚，掐出一道血痕：“還在撒謊！”
方蕭西咬了咬牙，笑意更深：“真的，你盡管動手，盡管威脅。一根手指哪夠，幹脆一步到位，十根都切了送去吧，我哥哥感謝你還來不及呢。電話也別查了，我告訴你，他號碼很好記，一遍你就記住了，現在就拿出手機打——”
話音未落。
她臉上已挨了一巴掌，眼冒金星，齒間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。
夏濛扔下煙，扯掉麻袋，揪住她頭發，狠狠往自己面前一送：“別以為我不敢動手，我手上的人命多著呢，不在乎多背一條！老白，刀給我！”
方蕭西突然笑起來。
“你笑什麽？”
“自從我媽媽去世，我早就失去活著的意義了，一直想去地下和她團聚，可是我膽子小，怕疼，不敢自我了結，所以茍且偷生至今。”
方蕭西舌尖舔了舔口腔黏膜破損處，笑意更深，“夏濛姐，謝謝你，謝謝你今天的成全，幫我了卻一樁心事。”
夏濛握著刀柄，恨得牙齒咯咯響。
諸葛不是說她優柔寡斷嗎？不是說她可以任人擺布嗎？
怎麽骨頭那麽硬，脾氣那麽倔，講話那麽惹人厭，連這張笑起來漂亮至極的臉都那麽令人作嘔！
她火冒三丈，把方蕭西的手按在側墻上，舉刀要紮，肩膀倏然被方蕭西用力一撞，刀“當啷”掉在地上，人沒防備，狼狽地摔倒在地。
“老白！”
夏濛尖叫，“你他媽連個小丫頭都按不住，廢物東西！”
那個叫老白的人聽方蕭西一心求死，便沒怎麽花心思看人，結果一個托大被她掙脫了，一時也是羞愧難當，見方蕭西還要去搶刀，轉羞為怒，一腳踹開刀，拎起她衣領就摜甩出去。
方蕭西半截身子幾乎懸空，腳斜蹬在一截搖搖欲墜的空調機架上，手緊緊扒住墻沿才不至於掉下去。
那些尖銳的玻璃將手割得血淋淋，血液黏膩濕滑，淌得滿手都是，她抓不住，身子往下滑了半寸。
風吹起衣服，鉆進胸腔，仿佛把體溫都帶走了。
感覺不到疼，只是刺骨的冷。
夏濛爬起來，氣急敗壞躥到她面前，正要給她更狠的教訓，餘光突然捕到建築群中一盞忽明忽暗的燈，定睛看又消失不見。
老白機警地矮下身子，咽了口唾沫：“老大，會不會是救兵到了……”
荒郊野嶺的，哪個正常人會來。
夏濛臉色陰晴不定。
“我們該怎麽辦？”
“推下去。”
“啊？”
“我說，把她推下去，引開註意力，我們快走。”
老白收到指令，毫不猶豫執行。
不費力便掰開方蕭西手指，抓住她瘦削的肩稍微一掀，她連呼救和求饒聲都沒發出，整個人就消失在無垠夜色中。
夏濛和白志一刻都沒逗留，匆忙走樓梯下去，突然被一道強光照得睜不開眼，等反應過來，光塵中有槍口對準他們。
白志立馬舉起手來，哆嗦：“別，別開槍！有話好說。”
她定在原地，幾個念頭在腦海轉動。
——她做得夠隱蔽，就算被人察覺，也沒道理來得這麽快，是一早就蟄伏在這裏守株待兔了？這兩人到底什麽來頭，真是方蕭西喊來的救兵？
眼前兩個男人，一高一矮，相貌平平無奇，衣服平平無奇，但手槍機匣上刻著鋼印編號。
這種編號，獨一無二，她在金三角地下軍火市場見到過——內陸警用槍專屬。
轉角處慢慢踱上來一人，臉龐從暗影中浮現，夏濛大為震驚，竟說不出話來。
王少濱，諸葛沆在桐沙的房東，入會時曾帶她見過一面，兩人相談甚歡。
這位房東，一來就爽快給學會捐了錢，什麽活動都積極響應，讓信教也信了，好像只要有能讓女兒好起來的辦法，他什麽都願意做，什麽都願意給。
是條肥美的魚，她一度十分滿意。
王少濱微微一笑：“我不是你同夥的房東，貧農出身，沒有一棟待拆遷的樓，喪偶，有一位讀大學的兒子，身邊帶的小丫頭，既不是女兒，也沒有自閉癥，身心健康……但是我們有一張天羅地網，還有足夠的耐心和定力。”
他盯著她，虎視眈眈，“終於逮到你了，夏濛。”
夏濛在坐警車回去的路上，知道了事情的全知全貌。
諸葛在各個城市游蕩尋找獵物時，殊不知自己也成了黃雀眼中的獵物。
早就懷疑他們這幫人卻無從突破的警方決定換種思路，主動出擊、潛伏、跟進，深入敵營，等獲取完整證據鏈再一網打盡。
先是由線人姚恒萍挑誘餌，有意無意在諸葛沆面前渲染她的脆弱、天真、無助和茫然。
這個誘餌，方蕭西，果然成了諸葛沆的目標。
他回到桐沙，自以為勝券在握，卻在早餐店“恰巧”碰到專門等在那裏，為他表演一場戲的王少濱。
從那以後，諸葛沆身上就綁了定時炸彈，一舉一動都在警方監視之下。
甚至連方蕭西房間裏都有監聽裝置，就嵌在養著鶴頂紅的魚缸底座上，諸葛沆串門時的所有對話，都盡在掌握。
然後就是王少濱順理成章進入學會，暗中調查，收集資料。
別墅被徹頭徹尾翻了個底朝天，找到一些證據，但仍然不夠，沒有可以徹底定夏濛罪的東西，只能繼續潛伏，直到等到今天這個時機，她自投羅網。
出於防洩密考慮，這個計劃方蕭西一直被瞞著，她參與了一場長達兩個月的暗捕，自己卻全然不知情。
她確實沒有撒謊，沒有裝傻，但她背後的的確確有把控事件，操縱走向的“主謀”。
太荒唐了。
太諷刺了。
居然栽在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小丫頭身上，而這個小丫頭居然比誰都無辜。
夏濛冷笑一聲，低頭看手銬，疲倦地閉上眼睛。
王少濱讓同事開車把嫌疑犯送回局裏，自己方向盤一抹，往醫院開去。
途中打了個電話，簡短交待前因後果，歉疚萬分：“就是這樣，你盡快來吧。”
程見舟把油門踩到最大，連闖好幾個紅燈，二十分鐘趕到，在急診換藥室見到方蕭西。
她裹在毯子裏，只露出一個腦袋。
手架在彎盤上，一眨不眨看著醫生拿鑷子翻開她的皮肉淋消毒液，好像不知道疼。
這疼轉移到他這裏。
他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，捏緊了，往外拉扯，牽得胸口極悶極疼。
王少濱走上前，拍拍他肩膀：“該做的檢查已經做了，樓下拉了氣墊，摔在了氣墊上，除了手部割傷沒別的。只是不知道是嚇的，還是累了，不願意開口講話。抱歉，你妹妹是大功臣，醫藥費我們全權負責，改天局裏也會組織人登門慰問。”
王少濱的和顏善氣碰了個冷釘子。
他遞去一支煙，程見舟沒接，於是訕訕收回手。
他洞察力強，看出這個年輕人非常不悅，渾身戾氣，心裏醞著滔天怒火，只是礙於場合，礙於他的職業沒有發作。
明白這時候多說多錯，桌上放下一張名片，盡量放低姿態：“那個，你陪著你妹妹吧，我先回局裏了，還得連夜審人，有什麽事盡管聯系我，有什麽要求也盡管提，我們盡量滿足。”說完拎起椅子上的外套退出，輕手掩門。
程見舟走到方蕭西身邊：“方蕭西。”
她看他一眼，沒聽見似的，旋即低下頭去，專心致志盯著自己的手。
他正要問疼不疼，卻見她把腦袋歪過來，輕輕靠在他懷裏。
他驟然僵住，不敢動，唯恐是夢，動了夢就散了，徒留妄念一場。
醫生挑出她傷口裏的沙礫和碎片，再度清洗創面，笑著說：“看來你們兄妹倆關系很好，就算失憶了，她潛意識也很依賴你呢。”
“失憶？不是說除了手傷沒問題？”
“是沒器質性問題，但驚嚇過度、情緒波動、創傷後應激都會導致記憶短暫喪失或行為緩滯。她現在就像五六歲的小孩兒，好好休息，一晚上就緩過來了，最多不會超過三天。”
醫生給兩處較深的傷口縫了針，用紗布包紮好，把人交到程見舟手裏：“傷口別沾水，兩天後帶你妹妹來換藥。”
“謝謝。”
程見舟把車開進平泗湖沿岸一片聯排別墅區，替方蕭西解開安全帶：“我們回家。”
方蕭西乖乖跟他下了車。
楊典死後，知道她不願意見他，不願意和他住同一個屋檐，所以他買下新房子想安置她。
可她寧願住破破爛爛的城中村，也不願受他恩惠。房子一直閑置，但他依然續著物業和水電費，偶爾會在這裏睡上一覺。
方蕭西衣服臟了，指甲縫裏都是泥，身上有血、汗和碘伏混雜的氣味，不算很好聞。
程見舟把她拉進浴室，想給她洗個澡。
打開浴室燈和空調，拿濕毛巾給她擦臉。
她安靜站著，心不在焉打量這個陌生的環境，任由他擺弄，聽話地配合，好像全心全意信賴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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